龍涎香的氣味鋪天蓋地,久留時惹御衣香,明明都已經聞慣了,怎麼如今,竟然覺得恍惚且陌生呢?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如同窗外片片飛雲。
「所以,從前種種,都是假的?」
皇帝頓了頓,說,「是。」
「所以,我的阿瑪本無罪,是不是?」
「是。」
仿佛有什麼東西轟然崩塌,深深抑制住的情緒,那些本以為要深埋到死潰爛腐敗的情緒忽然如同潰堤的洪流一般悉數奔涌而出,似乎要將她湮滅,將她吞噬。她怔忡地望著他,渾身都在簌簌發抖,抑制不住地發抖。
她都覺得有些不認識他,連聲音都飄渺恍惚。
「這一切來得太遲,代價也太大了。」
她的瑪瑪,她的稚芳,她所珍視,無數次做夢都想要回去的家,都沒有了。
她忽然哭了出來,就在他面前,將心酸、委屈、不甘,全部傾瀉而出。
她一直是一個堅強的人。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一度哽咽,腸斷欲絕。
而她袒露柔軟,他被她質問,被她以最無力的方式質問他,可那字字句句都帶著錐心鋒利,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扎在他的心口,每每提起,都帶著鮮血,翻出皮肉。
彼此靜默相對,流瀉天光宛如一條溝壑。他在落落天光中看著她,才恍然發覺,自己一直站在陰影里。
並且罪孽深重,並且無法。
皇帝在東暖閣里與徐惟直等人說話,闊別了許久的君臣重逢,總有許多話要講。譬如歸田之後的風土人情,親戚情話,家長里短,比朝堂之上的擾擾不休,讓人在這個春夜裡聽得更熨帖,也更舒服。
貴妃已經在養心殿外跪了四個時辰了。
一向精於容儀的懋貴妃如今素麵朝天,不施粉黛,亦去了鈿子,跪在養心殿的階前。漢白玉森冷,起先跪著的時候,只覺得內心惶惶,膝蓋酸痛,後來跪得久了,也就漸漸失去了知覺,不知道什麼叫痛。
托奇楚氏出了事,她要做的就是獨善其身。她要把她所做的、她所知道的都告訴皇帝,既然身後的家族已經徹底無用,不如用它殘存的一點餘暉,來成全自己。
其實仔細想一想,在宮牆之下浸淫多年,除了一副算計心腸,八分虛與委蛇,她又得到了什麼?不過是日復一日的擔驚受怕,孤枕難捱,天明後重換上笑吟吟的面孔,照舊做她那克謹有度的貴妃。
阿瑪不讓她看禁書,小時候卻也聽過些鬼怪。說有一個秀才偶然間遇見一個女郎,見她可憐於是將她收留,到最後才發現原來姣好的皮相皆是摹畫,皮相背後的真身,是一個猙獰的厲鬼。
鏨金點翠,玉璫明珠,明明是人人都仰望的尊崇,里子卻骯髒萬分,活得卻不人不鬼。
她何嘗不是這樣?
東暖閣簾帷微動,是皇帝親自引著臣僚們出來,那些舊臣本就是因為替舒氏直言進諫,才落得罷官回鄉的後果,自然不待見托奇楚氏。因此辭別了皇帝,路過貴妃身旁,也沒有停留下來頷作禮,反倒是拂袖就走。
總有些清白需要骯髒來配它襯它。
貴妃望著皇帝,依依拜倒,「奴才自知托奇楚氏罪孽深重,不敢妄求赦免開脫,更不敢推諉隱瞞。奴才願知無不言,但求主子垂憐。」
第93章風月清淑
皇帝站在高處,仔細端詳著她。為妃為嬪這麼些年,居於高位作養出她一身傲骨,後宮之中皆對她俯帖耳,她也似乎永遠是那般雍容端雅的樣子,及至今日,竟自輕自賤到這般地步,甚至不惜用她最為得意也最為仰賴的家族,來換取他對她的憐憫,對她地位的保全。
皇帝聲音淡漠,如同玉旨綸音,來自渺渺碧落,「後宮不會牽連前朝,你是托奇楚氏最後的體面,朕不會加罪於你,更不會廢了你。頤和園風物清淑,適合修身養性,你便去吧。但是朕與你之間的情分,到此為止。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先皇后如何,寧妃如何,茶水上的錦屏如何,彼此心照不宣,有些話說出來,太醜。」
活到如今,不過是個體面。自始至終都只是裝點風光的體面。做了那麼多事,於人而言或許罪孽深重,於物而言,不過是太醜。
皇帝喚「李長順」,最後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多餘的感情,「送貴主子回去。」
皇帝說完,便回身進東暖閣了。簾帷之下,瀉出東暖閣內輝煌的光影,攢成了一小片天地,映照著皇帝的袍擺。貴妃不知怎麼,忽然瘋了一樣,伸手去攥,可畢竟皇帝離她十分遙遠,她所能攥在手中的,僅僅只是虛無而已。
天幕中忽然「沙沙」下起細雨,落在懋貴妃的髮絲。她身邊的宮人沒有備傘,養心殿伺候在廊下的人絲毫沒有要動的意思。
廊下拐角的地方站著個人,懷中抱著一把傘,懋貴妃定神去看,才發現是搖光。
從前她高高在上,舒氏在下,如今卻大相逕庭。
人世多麼無情又多麼有。
「姑娘」,懋貴妃忽然叫住了她,就著芝瑞的攙扶,站了起來。久跪的人到底面有怠色,她卻仍然不肯落下一滴眼淚。懋貴妃睨著搖光,姣好的面容在重重燈影下晦暗不明,她忽然神色複雜地笑了,「我之今日,與姑娘之昔日,有何不同?」她幽幽道:「盛衰榮辱,朝生暮死。終有一日,你也會與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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